阿隆索吐露過往回憶 稱駕駛依舊是他最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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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特拉格斯日光似潑的周六下午,不知阿隆索是否也會想起,第一次代表米納爾迪出戰澳大利亞站前的夜晚,父親打給他的那個電話。
“明天好好享受你的比賽,從一開始就投入其中,跑盡可能多的圈數,運氣好的話就這樣完成比賽。如果你開得足夠好,也許就此留在了圍場;如果你開得不夠好,也許他們會找其他車手替代你。但無論如何,未來有一天,你可以說你開過F1,你在F1的分站賽場上拼過。”
那場比賽他從第19位發車,以第12名的成績完賽,沒有獲得積分。
向記者吐露這些回憶時,他們相對坐在邁凱倫昏暗的車房樓上,只隔一張小桌。阿隆索含肩垂首,濃重眉目都掩在奧克利黑超色澤深沉的鏡片后,不容窺探,無從洞察,在黃昏的光影里顯得愈發高深莫測:“那時我們就是這樣想的。我們沒有預設一定會成功完賽,然而成為很好的職業車手,我們沒有這樣去想。相反,我們把每一場比賽都視作天賜的際遇,抓住了所有的機會,最終才開上了很快的車,能夠向自己的極限挑戰。”
現在,十四年過去了,世紀初涌現的天才車手們的生涯已近黃昏,而他終于被認可為一代王者,拿了兩次世界冠軍,正在尋索第三次的道路上狂奔。這正是一天中最適合講故事的時節,百葉窗篩下邊緣曖昧的光柵浮動在空氣里,如果不是遠處引擎的嘶吼提醒我們斯帕-弗朗克爾尚賽道近在咫尺,一切都顯得溫情脈脈,恰可懷遠,適宜自白。
然后,所有關于曖昧和優柔的想象都在費爾南多開口的瞬間被擊碎,阿隆索還是那個阿隆索,他的個性就像他的比賽(你能回憶起一次,哪怕一次,有人輕易地而不遭抵抗地超越了阿隆索嗎),燧石般堅硬,又像熔漿般熱烈。這并不是說他言談粗魯,恰恰相反,他得體地與記者握手,用英語問候,卻能使你感到威壓而不自覺地鄭重起來。
阿隆索喜歡,希望,需要,要求,鄭重的工作態度。不僅僅因為他從事著以性命做賭注的運動(比安奇的事故讓我們痛心地意識到,即使是在今天,最微小的疏忽依然有可能使從業者殞命),更因為他就是眼里容不下沙子。這種“較真”的性格讓他總是禮數齊全,處事周到,也讓他散發出真正的角斗士般不容忽視的氣場——叱咤車壇十幾年后,費爾南多·阿隆索依然只會一種駕駛方式,那就是竭盡全力地開。
2003年的歐洲大獎賽,他開上“快車”的第一年,就在紐伯格林把庫特哈德逼上了砂石地。他在斯切卡尼的減速彎道前剎車過早,一直緊追其后的庫特哈德因為避讓而賽車失控,橫著沖出了賽道。連續頂住庫特哈德和舒馬赫的進攻后,他成功以第四名的成績完賽。退賽的庫特哈德忿忿不平,稱阿隆索涉嫌多次變線,非法防守,“這樣的事故說明他還有很多要學”。但事實上,阿隆索大器早成,所謂的“冒失”只是他前期強硬風格的一次展示。
更為人津津樂道的則是2005年鈴鹿賽道對舒馬赫的外線超越。彼時他剛剛提前鎖定賽季冠軍,面對全力防守的老車王,在近三圈的跟車后,選擇了130R——這個全F1最高速也最危險的彎道之一,干脆利落地在外線爬頭,抽出,擺尾內切,然后迅速帶開,一氣呵成直如熱刀切斷黃油。舒馬赫的擁躉恐怕要忍不住爭辯,那年阿隆索開著雷諾的R25、用著米其林的輪胎,受累于大舒能夠與之一戰已屬不易,然而即使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那樣干脆的超車,需要的不僅是優勢的車況,精熟的技巧,豪勇的果決,還有最高昂不屈的心氣與驕矜。正如天空體育評論員的馬丁-布倫德爾看到這一幕時的感嘆:“阿隆索和他卯上了。阿隆索打著算盤,邁克爾不得不給出這點空間。要知道他可是在對舒馬赫動手,那個改寫了攻防尺度的殘酷家伙!”
所以……一個膽大包天的機會主義者?還是圍場里最貪婪的榮耀獵手?2012年的瓦倫西亞站證明,他兩者皆是。那場比賽他從發車的第11位追擊成為冠軍,力壓塞巴斯蒂安·維特爾、劉易斯-漢密爾頓、基米·萊科寧和邁克爾·舒馬赫。另一戰例是今年的斯帕站:從末位發車,僅僅一圈后,來到第十四位。他像風暴一樣降臨賽道,強悍,勇敢,絕不退縮,自然之力般不可阻擋。
曾經他也是這樣疾風驟雨般闖進了方程式賽車的世界,盡管起先帶著些許羞澀,些許難以置信。“我很享受自己的卡丁車手生涯,那時我開得很開心,也感到自己能夠勝任。但是單座賽車?它們太龐大,太精密也太困難了。第一次去現場觀看尼桑方程式比賽時,我站在賽道旁,看著一輛輛車呼嘯而過,心中充滿了敬畏。當時我想,他們能把車開得這么快,需要多么高的天賦呀。至于方程式賽車中頂端的F1,那更是不可想象,我不覺得自己能做到。”
事實是,他參加尼桑系列賽的第一個賽季,就成為了歐洲公開錦標賽的冠軍。
有時,我們很難將賽道下身量不高、略帶靦腆,有著沙而軟聲線的費爾南多,與賽道上那個有著驚人天資和強硬作風的阿隆索聯系起來。坐在座艙中時,他明明看起來強勢、冷硬、甚至帶著勃然怒意。也許這就是造就冠軍的質地:一小束純凈明銳的天賦,灼以不熄的戰意之焰,淬煉成斬刈殺伐的利劍——而失敗永遠讓他羞憤,惱怒,靈魂熾痛。
一位如今就職于某F1贊助商的前職網選手把阿隆索與他的同胞納達爾作比:“與有些人的對戰總是特別艱難,你要拿出不獲勝就傾家蕩產的膽氣去拼,才有可能獲勝。而拉法比這些人更加棘手,他每一場,每次擊球都像是豁出命在拼。阿隆索和他是同一種人。”
我把這段話轉述給阿隆索聽,他一下子無法反駁地笑了出來,整頓神色后,又若有所思地愣了好一會神,才開始評論這“洞見”:“你知道,我們面對的挑戰總是很嚴酷……但我從不放棄。我相信,只要格子旗還沒有揮起,機會就永遠存在,每一場比賽、每一個彎角,機會就在那里。我喜歡追逐機會的感覺,這就是我的風格,而我會永遠這樣開下去。”
“我想,這種風格形成于卡丁車時期。那時我過得十分掙扎,尤其是十四、五歲時,我要到意大利去參賽,這對我的家庭來說是一大筆錢。我們家并不寬裕,無法負擔四處參加卡丁車賽的開銷,于是我只能除了比賽同時還在學校里念書,準備無法繼續開卡丁車的話就去上大學,直到十八歲必須在升學和成為車手間做出抉擇。走運的是,那時我獲得了一家卡丁車企業的贊助,他們包攬了我的參賽費用、來往旅費,還給我發了一筆小錢作為薪水。但這樣的經濟來源并不牢靠,一旦我不能夠履約參賽,或者表現不佳,贊助就隨時有可能取消。十四歲到十八歲的整個少年時代,每一場比賽都有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場比賽,也許下一場比賽,我的資助人就轉而對其他車手產生了興趣,又有誰知道呢。我卡丁車賽場的同齡人中,有很多都天分優渥,我是其中幸運的一個,能夠不付一分錢就參加比賽,但同時我也必須付出最好的比賽,踐行我的諾言。從那時起,每一場比賽對我而言就是戰斗,我學會了永遠不要放棄。”
正是這種渴望,這種狠狠攫取每一點機會,仿佛否則就會一無所有的求勝欲,讓阿隆索一往無前。2003年的馬來西亞站,他成為F1歷史上最年輕的桿位獲得者;接著,同年匈牙利大獎賽,F1歷史上最年輕的分站冠軍。2005年,他24歲又58天,最年輕的年度車手總冠軍。緊接著的第二年,衛冕。
他那么快,勇敢,無畏,一路創造歷史,然后近十年過去了,他又拿下32個分站冠軍,22次桿位,2010、2012、2013三個年度總亞軍卻遲遲等不來第三個總冠軍。多年以后,人們會用誰的名字來命名后舒馬赫時代?他,還是四連冠的維特爾,抑或打破了他幾乎所有最年輕紀錄的漢密爾頓?
這會不會像一個命運的玩笑,畢竟是他帶著舒馬赫接班人的名頭加入了法拉利,然后第一次駕駛躍馬就拿下了分站冠軍(在他之前,只有四位法拉利車手曾做到這點)。而在一次次“距離冠軍最近的失敗者”賽季以后,他轉投邁凱倫以求突破,邁凱倫和本田這個賽季、有很大的可能下個賽季,卻同樣拿不出一輛有競爭力的賽車。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
他的回答很抽象。
“這是一項很……”他停下來,望向一邊的新聞助理,希望精通多種語言的她能幫忙摘出一個合適的英文單詞,“……很殘酷的運動。要知道,圍場中充滿了媒體,新聞,各方的利益,這不僅是一項車手的競技,也關乎廠商,政治,其他所有的一切。車手能做的就是睜大眼睛,認清形勢,然后順勢而為。你只能去適應這一切。理解和接受這些,能幫助你在周末的比賽日更加放松自己,更好地把精力集中在駕駛上。”
“沒有什么魔法,可以讓賽車的表現突然之間變好。車隊想要進步,就要花費時間。而在這期間,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專注駕駛,努力不要被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拖垮。時不時地,我們試用一個新的前翼或者底盤,年輕的時候,你可能覺得那意味著你一定能從這個變化上榨出半秒鐘或者別的多少時間,你覺得更換部件就一定能取得進步,否則就是哪里搞錯了。現在,你會明白在風動里管用的未必在賽道上同樣管用,而就算研發是有效的,你進步的同時其他車隊也在進步,這樣一來,成績的改善可能就會非常有限。”
他聽起來閱盡滄桑,就像夕陽下剛剛結束了戰斗的老兵,疲憊地尋找著最后的歸宿。但這不是真的。車隊運營主管喬納森·尼爾澄清:“他的斗志絲毫沒有減弱。你只要看他在銀石賽道和匈牙利的入彎,拼盡全力,毫無保留。”
領隊布里爾也同意:“他剛決定加入我們,就去迪拜的小型賽道跑了一場,然后找到他從法拉利帶來的工程師,讓他們開始寫比賽策略軟件。真是不可思議!我太喜歡他了!他有一顆冠軍的心,永遠渴望勝利,永遠喜歡在賽場上與人決戰,想要再拿一次世界冠軍。一旦他看到一點搶分的機會——刷,立刻就撲了上去。他就像是屬鯊魚的,聞到血腥氣就興奮不已。他非常了不起,動力十足。”
好的,我們都知道他是個頂尖車手,“已經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任何事了”(這也布里爾說的),只是,也許除了對他自己。十年前,阿隆索說,對他來說,2006年總冠軍的意義在于,那是打敗舒馬赫得到的。他把對手當做自己的標尺,但今年他三十四歲了,渴望與自己選定的對手們決一勝負,但他甚至連和漢密爾頓、維特爾真正來一場戰斗的機會都沒有。
而這什么也不會改變。也許精通每一種進攻與防守的法門,但阿隆索叱咤圍場十余年,唯一學不會的就是放棄。談話結束時他摘下了墨鏡,天色將暝,仍有光落盡他眼里。
“我依舊從駕駛中獲得樂趣,那種把賽車推進到極限的心跳,無論你在第十七位還是第五位,永遠都不會改變。”